【流動,是現代人共同的命運】(旅人問答集) by 胡晴舫
1.對您而言,初到一個陌生的城市,您通常會選擇去城市的什麼地方,去觀察這個城市獨特的文化特色?
2.當初是什麼機緣開始這樣旅居漂泊於不同城市書寫的生活狀態?謝謝。(台北市/翁先生)
答:我向來很怕回答關於旅行的問題,因為我不知何時給人一副很會旅行的印象,但我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與祕訣,我就是一名渴望死前能去一些地方、認識一點文化的俗氣觀光客。基本上,我對一座城市有興趣時,我只會先去了再說。買張便宜機票,訂間價格合宜的旅館,進城之後,找張地圖,我便從旅館周邊開始摸索。
我喜歡走路。在每座城市,我都大量走路。走路是觀察一座城市的最好方法。城市跟鄉野一樣有自己的獨特地貌以及豐富的動植物生態,靠走路,我能認識路面上每一棟建築物,領略城市的地形,觀察每一個經過我的人類,他們如何著裝打扮,散發出來的氣質,互相交談的方式,聽不懂的語言像一首初次聆聽的樂曲,等待我去挖掘背後深奧的意義。
走路也會很快讓我發現這座城市的社會線索,譬如有些富裕城市重視車道,人行道時常走一半就斷了,且沒有殘障輔助系統,顯示這座城市的階級鴻溝。而迷路於古老城市的蜿蜒窄巷,也更能幫助我進入過去的歷史情境,明白人們怎麼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生活。
我沒料到自己會有一份「漂泊」的命運,因為我剛入社會時便已經領悟了自己就是那種最無特色的普通人,這輩子注定做不了什麼大事,我能對社會所做的最大貢獻就是把自己照顧好,不要給別人添麻煩。我也同時體認,這其實是大部分人在世上的命運,讓自己活下去,行有餘力之際,盡力帶給周圍的人一點快樂,因為快樂實在太稀珍了。
我因而從我這個普通人的生命形態歸納出一個結論:流動是現代人的共同命運。我們在一個地方出生,並不代表我們會在同一地方死去,事實上,這已經變成一種奢侈。若你能在同一間宅院出生並且死去,那簡直是都市傳奇的等級。很多人在某個生命點,自然而然必須搬遷,受教育、找工作、組織家庭、換公寓,就算我們不離開,周圍的環境人事也會逐漸變化。時光就是一條河,活著,流動著,世界就改變了。
●胡小姐您好,謝謝您一直用很犀利但真誠的文字,高廣又謙卑的身段來書寫世界的不同面貌,作為讀者的我,很景仰您的低調。在您的書中,很少看到您談及私生活的分享,所以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您:
1.作為一個旅人,流動在世界各處,進出在不同城市旅居,總會需要面對新的工作,建立新的朋友圈,學習新的語言……等生活問題,您是用什麼方式和態度去重建生活?
2.我猜測,長居外地,很難在父母的身邊陪伴,請問您是如何面對這樣的情境?是否隨著年紀增長也有不同的想法轉變?
3.如果讓您有機會選擇不一樣的旅行方式,您會如何旅行?(Jennifer)
答:我年輕的時候,對世界很失望,現在回頭想想,其實就是一個無名的年輕人進入社會時的經歷,我被迫發現一個清晰無誤的基本事實:對所謂的世界來說,我這人一點也不重要,有出生沒出生都無差別。當別人看見我時,他們不是看見「我」,而是透過籠統地社會分類之後的「我」,因為膚色、口音、出身,所以,時常有立刻被貼了標籤而百口莫辯的無言時刻。因為社會上的普通互動是抽屜主義,每個人都莫名其妙安進一個格子,而大部分人不期望你從你的格子跑出來,也不認為你值得跑出來,因此會阻止你跑出來。人的一生,其實就是努力發現自己的格子,之後,努力爬出來。
每回進入新城市,就會打回無名的身分,裝進新的抽屜。我就會回到初入社會的當時,遭遇一整套根深蒂固的社會價值系統,重新學習,同時,重新反抗。這給了我不斷反省人生的機會,因為我沒有時間養成社會習慣,價值信念一直被挑戰,只能盡力觀察、學習與辨認眼前的各種事物。這讓我特別理解社會邊緣人的處境,我不用「同情」他們,我即「他們」。我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。社會不見得會刻意迫害這些社會異類,只是有系統地漠視他們的存在。我認為這也變成我的寫作動力,我希望貢獻卑微己力,讓世界變成一處慈悲的所在——如果這個世界永遠不可能完美,至少對每一個人都寬容一點,生命不要那麼嚴厲,人情不必那麼薄涼。
我的原生家庭一直都很開明自由。我的父母支持我任何決定,從來沒有對我有任何要求,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。我時常覺得,人與人之間的愛,並不是靠每個日子都要膩在一起來維持,而是真摯的忠誠度。忠誠已經越來越少了,而且你只保留給你最在意的人。
我的確覺得人生就是一趟旅行。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,包括我打字的這個當下,都是一趟難以複製的旅程。您問我想選擇哪種不一樣的旅行方式,幾乎就像問我,想選擇哪種不一樣的人生,我只能說,我不知道。我沒法想像其他人生,因為我沒法想像我不是我。我猜我只能是我。
●胡晴舫老師,您好:難得有機會向您提問,想趁此機會請教您旅行時的各種小怪癖,如:一定得帶的「其實用不上的」東西(不帶就不安心);不為人知的小禁忌(像是進房一定先敲門……也許不只是敲門,還規定要用左手敲);即使被認為「有點俗」也會做的事(這裡不敢舉例,好像會得罪人)。(狒記者敬上)
答:我但願我能拿出一點得以炫耀的怪癖,不好意思,真是沒有什麼特色的一個人。搬出村上春樹的話,真傷腦筋。在此致歉。
跨境移動文化 應該再被加強發展下去嗎?
●國境透過貿易似乎一直在模糊化,但是許多事情的在地化現象也越來越極端。我想問在這種情況下要如何理解年輕人跨境移動的必要性;或是說,跨境移動對於年輕人來說也不再重要;同時間,跨境移動所產生的現象是否也算是種文化?更甚者,跨境移動產生的文化應不應該再被加強發展下去?(台北讀者)
答:我的世界觀比較像非洲人,隨遇而安,接受迎面而來的事物。對我來說,這個世界本來是一塊沒有國界的原始大地。逐水草而居,是所有動物的原始本能。想像候鳥隨季節而飛,象群在大陸上遷徙時,牠們並沒有國界的觀念。疆界是人類社會的獨特發明,為了割據土地、霸占資源,所以能累積財富,且輕易驅逐異類,無須分享的一個概念。
對我來說,國界只是稅界的概念。你在那裡生活,在那裡交稅,因為鄰里本該守望相助,你與你所安身的社區共生共存,所謂的社會就是這麼一回事。
我始終認為,文化傳統並非固定不變,它是一個活的東西,你必須要讓它成長,包括接受外來刺激、吸收各式養分。而且我們現在所認識且習以為常的傳統文化,在某個歷史時間,說不定其實是驚世駭俗的新文化。就像城裡的舊建築,曾經是新建築,現在站在你面前的老人,都曾是初生嬰兒。
對我來說,文化並不是一套不斷重複的僵化儀式,而是美好價值的傳遞,傳遞的目的在於分享,就在分享的過程,舊價值得以保存,但新價值也會產生。
我相信跨境,因為我相信生命會自尋出路,不同價值的參照只會讓所有在地文化更茁壯,就像打了疫苗的身體才有抵抗的力量。外來刺激未見得一定是威脅,更多時候是文化線索,幫助我們思考自己是誰,什麼是我的價值,然後認真去維護。沒有經過奮戰的價值不算價值,只能算是有趣的概念。
●你好,我想問,身為在大城市之間徘徊的都市游牧族,有沒有那麼一刻,妳對「家」的定義產生懷疑?如果沒有,那什麼又是「家」呢?什麼原因讓你捨棄身為定居者的安定與安穩?自由?
我在美國的鹽湖城出生,小時候就因為家裡的關係來到台灣。去年因為交換學生的機會到了紐約。我從來沒有感到那麼自在且有信心過。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。但是我透過短暫的旅行,換了一個語言,暫居一個城市,得到一種安全感。妳也是這樣子嗎?
謝謝妳多年來持續的創作,我很久沒有好好把一本書讀完過了。它(《旅人》)啟發我很多。(Jon)
答:謝謝您願意花時間讀完《旅人》。您的故事證明了我的想法,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現代人的共同命運。我們活在一個相對來說安定富裕的時代,我們流動,未見得因為殘酷的戰爭或可怕的饑饉,只是個人生活的步伐,因為一連串選擇,而不知不覺走到今日的境地。
我沒有故意捨棄,但生命暗示我該放手時,我學會失去。我把每一個地方都當作可能終老的家鄉,把每一個隨機遇見的陌生人當作可能是一輩子的朋友。流動教會我的事,其實是珍惜。我明白,陌生人的善意並不是理所當然。能遇見一張笑臉,說明了對方可貴的品格與善良的本性,而不僅是我的好運。對我來說,家的意義繫於人。你可以在一個地方出生,卻無法融入那個社會,你也可以因為一趟旅行,而與自己所屬的族群在天涯海角相遇。我感激所有經過我生命而願意留下來陪我的人,浮浮人海中,是他們令我有家的溫暖。
寫作的過程 是否感覺被療癒?
●晴舫您好,我有些寫作上的心境想請教您:
請問您有否失意難過時寫作的經驗?如有,您會將情感投射在小說人物身上,即小說世界成為生活經驗的投影?寫作的過程是否使您覺得被療癒?(小小傑)
答:我很少直接寫自己以及我周邊的人。不直接寫周邊的人,因為我認為不道德(為了創作,不惜出賣朋友的祕密,這樣誰要跟我做朋友啊?),同時很遜,好像無法虛構一個文學世界,藉以反映真正的現實。我不寫自己,因為寫作對我來說,不只為了理解自己,更為了理解世界,理解人類情感,也就是說,理解他人。對我來說,文學是愛的想像力,想像他人的生命情境,不妄下判斷,把一切鉅細無遺看在眼裡,但懂得寬容原諒。我喜歡寫小說,不是為了假借角色之口述說我的意見,而是讓他們各自發言,一個再微不足道的人物都有他自己看待世界的想法,讓角色自己發言,完整呈現我們共同生活的這個世界,我以為這是我寫小說的責任。
《濫情者》大概是唯一最直接反映我當時心境的文字。我當時年紀仍輕,剛出社會,對社會非常失望,挫折感之深,還不太會消化自己的情緒,就一股勁發洩到文字之中了。
我不知道寫作是否療癒了我,我只知道寫作強迫我不可自憐,擺脫自戀,逼使我打開心胸,去看見他人。因為我被迫拉開距離,思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。
●請問胡晴舫:1.男人的成熟與否,以什麼界定?
2.選擇待在家,還是出門,居住在不同城市時,是否會不同?
(嘉義/法蘭柯)
答:不成熟,也沒關係吧。我覺得一個人(無論男女)真誠最重要,為自己負責。做錯決定並無所謂,人生難免犯錯,重要的是坦然面對後果,勇敢改革,繼續生命實驗。
但說到江山易改、本性難移,我這人住在哪座城市好像都同一副死樣子。在《旅人》一書,我寫過,「離開了舊的城市,習慣,還是千里迢迢像個影子黏在腳底跟過來。你並不會因為一個新的城市,就過起新的生活。」套句村上春樹常說的話,真是傷腦筋。
是否有文學偶像?
●您好。1.即使現在是資訊爆炸時代,很多讀者仍然懶得自我充實,也不想看長一點或難一點的文章。面對一般讀者知識水準愈來愈淺,作為一位評論者與寫作者,您可曾因顧慮到這點而影響自己的寫作(比方說文章中的知識量或論理方式)?
2.無論是寫作文藝評論或社會文化評論,您也成果斐然,想請問您如何面對「人情壓力」?
3.從您的文章,我有一種感覺,就是您可能非常喜歡納博科夫。不知道您是否真有文學偶像,您對自己的寫作又有如何期許?(王小花)
答:我相信讀者。我能持續不懈寫到今日,因為有讀者的支持,所以出版社才會願意出版我的書。我從不相信一代不如一代的說法,也不認同黃金年代已經消逝的感嘆。我覺得每一代都有自己的人才與蠢材,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難題、必須面對的挑戰。
現代讀者平均來說比以前讀者能處理更複雜的資訊與辯證,這也是為何他們更難取悅,更沒有耐心。我很早就發現這個道理,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典型難搞的現代讀者。所以,我為自己設定了一個原則,如果任何事情我沒有什麼原創觀點,我就不說了。如果別人都說過了,我便不該重複。如果別人說得比我好,就讓別人說。我若要發言,那是因為在那麼多討論之後,我依然看見了一點別人尚未觸及的角度,那我就該提筆寫清楚。而且,如果要寫,就要用字精準,邏輯清楚,態度不可閃躲。當然,這種直白的寫作語言,使我時常招來許多質疑不滿,但我不想躲在華麗的書袋之後,或用言不及義的詞藻包裝,我覺得寫作就是要原創思想,企圖拿小鑿子在石頭鑿出泉水。寫作者的命運本該孤獨,不可媚俗、不能取悅,寧可遭人討厭,也要說出我眼中的真理。
我崇拜的文學偶像洋洋灑灑一長串,可以寫成一部世界文學史。我很驚訝您如何猜測出我喜歡納博科夫,但您完全正確。當初年輕,有些外國朋友無法發音我的中文名字,問我叫什麼英文名字之際,帶點不羈的挑釁,我挑戰他們喊我洛莉塔。迄今,有些親近的朋友仍這麼稱呼我。我確實天生有點反骨。真傷腦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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